日历翻到1988年9月的那一页,我用红笔在“18”这个数字上画了个圈。母亲已经念叨整整一周了:“富贵啊,这次你可不能再找借口溜了。刘阿姨说了,那姑娘是纺织厂的先进工作者,人品模样都是一等一的...”
我叹了口气,推开窗。九月的微风带着初秋的凉意,拂过我这间不足十五平米的单身宿舍。书桌上散落着几本机械手册和一张未完成的车床设计图——我是机械厂的技术员,整天和冰冷的钢铁打交道,却要我去应对一场炽热的相亲。
“王技术员,今晚厂里放电影,《红高粱》,不去看啊?”楼下传来同事的喊声。
“不了,有事。”我含糊应答,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窗框。
说实话,我才二十六岁,并不急着成家。可母亲总说:“你看隔壁老张家儿子,二十五岁孩子都会叫爸爸了!”每次回家,她都要掰着手指头数落我一番。
傍晚六点,我蹬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,向着和平饭店驶去。这是小城里唯一称得上“高档”的餐馆,刘阿姨把见面地点定在这里,足见对这次相亲的重视。
饭店门口,我对着玻璃门整理了一下白衬衫的领子。镜中的自己:瘦高个,戴着黑框眼镜,头发梳得还算整齐,但总感觉少了点这个年龄该有的意气风发。
展开剩余95%“富贵!”刘阿姨远远地招手,她身边站着一个背对着我的姑娘,穿一件淡粉色连衣裙,身姿挺拔,长发及腰。
我的心突然莫名地加速跳动。这背影,怎么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?
“来来来,我介绍一下,”刘阿姨笑容满面,“这是李娟,纺织厂的团支部书记。李娟,这就是王富贵,机械厂的技术骨干,大学生呢!”
当那姑娘转过身来的瞬间,我整个人僵在了原地。
时间仿佛倒流回七年前。
那双明亮的杏眼,那个微微上翘的鼻子,还有笑起来时脸颊上若隐若现的酒窝——分明就是我整个中学时代偷偷注视的那个人!
“你...”我脱口而出,又急忙刹住车。
李娟显然也认出了我,她的眼睛微微睁大,闪过一丝惊讶,但很快恢复了得体的微笑:“你好,王富贵同志。”
她的声音比记忆中更加清脆悦耳,却也比从前多了几分疏离的礼貌。
刘阿姨没察觉我们之间的暗流涌动,乐呵呵地领我们进了饭店,在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。
“你们先聊,我去看看菜。”刘阿姨找借口离开,留下我们两人面对面坐着。
空气凝固了几秒钟。吊扇在头顶吱呀呀地转着,却吹不散这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我偷偷打量着她。时光对她格外眷顾,褪去了少女时期的青涩,增添了几分成熟女性的韵味,但那份清澈灵动的气质丝毫未变。中学时的李娟是班上大多数男生暗恋的对象,包括我——一个默默无闻、成绩中等的男生。
“没想到会是你。”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,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。
“我也没想到。”我推了推眼镜,感觉手心在冒汗,“听说你在纺织厂工作?”
“嗯,毕业就分配去了。”她简短地回答,然后低头看着菜单,“你想吃什么?”
这种客套生硬的对话让我无比难受。记忆中,我曾无数次幻想与她交谈的场景,但绝不是这样尴尬的相亲见面。
刘阿姨回来了,热情地推荐了几道菜。我心不在焉地应着,目光不时飘向对面的李娟。她始终保持着礼貌的微笑,但我能感觉到那份疏远。
点完菜,刘阿姨又开始滔滔不绝地夸赞双方:“我们家富贵可是厂里的技术能手,上次还得了革新奖...李娟更是了不得,年纪轻轻就是厂里的标兵...”
我如坐针毡。每一次刘阿姨夸我,都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被过度包装的商品,而李娟那平静无波的表情更让我莫名心慌。
中学时代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。我记得每次在走廊遇见她,都会下意识地低头快步走过;记得她作为语文课代表收作业时,我总是磨蹭到最后一个才交,只为能多和她说一句话;记得毕业那天,我鼓起勇气想找她合影,却看到她被一群同学围着,最终只能远远拍下一张她的单人照...
那些年埋藏在心底的自卑感又一次席卷而来。那时的我普通得像个背景板,而她永远是聚光灯下的主角。如今虽已工作多年,有了稳定的收入,但在她面前,我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手足无措的少年。
“...所以说啊,你们年轻人要多交流。”刘阿姨的话把我拉回现实,“我出去打个电话,你们先聊着。”她又一次巧妙地离开了。
桌上只剩下我们两人。沉默再次降临。
我必须说点什么。
“那个...你还记得中学时候的事吗?”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,这问题太蠢了。
李娟抬眼看了看我,轻轻点头:“记得一些。”
“你那时候...”我斟酌着用词,“很优秀。演讲比赛总是拿第一。”
她微微笑了笑:“谢谢。你呢?我记得你后来考上工大了?”
我惊讶地抬头:“你怎么知道?”
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,低头摆弄茶杯:“听同学说的。”
又是一阵沉默。我深吸一口气,决定坦白:“其实,中学时我就...”
话没说完,服务员来上菜了。一道道菜肴摆上桌,红烧肉、清蒸鱼、炒时蔬...丰盛得像是婚宴。
“吃吧,别客气。”我说。
李娟小口吃着饭,举止优雅。我试图找话题,但每个开头都显得生硬又无聊。她回应得礼貌却简短。
自卑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。她一定觉得我很无趣吧?一个整天和机器打交道的技术员,怎么能配得上她这样明媚优秀的女子?
饭吃到一半,我几乎已经确定这次相亲注定失败。与其被她委婉拒绝,不如我主动撤退,至少保留一点尊严。
“抱歉,”我放下筷子,突然站起来,“我忽然想起厂里还有急事,得回去处理一下。”
李娟惊讶地抬头,刘阿姨刚好回来,听到这话也愣住了:“富贵,这饭还没吃完呢!”
“真的对不起,突然想起来有个技术图纸明天一早就要交,今晚必须赶出来。”我编造着借口,不敢看李娟的眼睛,“这顿饭我请了,我已经结过账了。”
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饭店,推着自行车快步走着,心里五味杂陈。暗恋多年的女神出现在眼前,我却再次因为自卑而选择了逃离。
“王富贵!”
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。我僵住了,缓缓转身。
李娟追了出来,脸颊因小跑而泛红,手中还拿着我落在座位上的工作证。她站在我面前,胸口微微起伏,那双明亮的眼睛直视着我,忽然间没了之前的礼貌疏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委屈和愤怒。
“你凭什么看不上我?”她质问道,声音有些发颤。
我愣住了:“什么?”
“你就这么走了,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没有。”她的眼圈微微发红,“我就这么让你看不上眼吗?”
“不,不是这样的...”我慌忙解释,“我真的有急事...”
“别骗人了!”她打断我,“中学时你就这样,总是躲着我。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这个大学生,但你也用不着这样羞辱人!”
我彻底懵了。这是什么情况?她怎么会认为我看不上她?明明是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啊!
“李娟,你误会了...”我试图解释,但她已经把工作证塞到我手里,转身要走。
情急之下,我拉住了她的手腕:“等等!听我解释!”
她停下来,背对着我,肩膀微微颤抖。
我绕到她面前,鼓起全部勇气:“我从来没有看不上你。中学时我就...我就喜欢你,但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。你那么优秀,那么多男生围着你转,我算什么?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。”
李娟抬起头,眼中满是惊讶:“你说什么?”
“今天见到你,我更加自惭形秽。”我继续说,既然已经开口,不如把埋藏多年的话都说出来,“你还是那么美好,甚至比中学时更加耀眼。而我呢?还是那个笨拙的我,连怎么和你正常交谈都不会。”
她的表情从愤怒转为困惑:“那你为什么逃跑?”
“因为我害怕。”我老实承认,“害怕你发现我还是那个不起眼的王富贵,害怕被你拒绝,所以选择了先离开。”
李娟沉默了一会儿,忽然轻笑出声:“王富贵,你真是个傻瓜。”
我怔怔地看着她。
“你知道我为什么同意来相亲吗?”她轻声说,“因为刘阿姨说对方是王富贵,工大毕业的机械厂技术员。我猜可能是你,所以来了。”
这次轮到我惊讶了:“你记得我?”
“当然记得。”她的脸颊泛起红晕,“中学三年,你坐在我斜后方,总是安静地画画。你的数学很好,但语文总是不及格。毕业那天,我其实一直在等你来找我合影,但你最后却一个人走了。”
我目瞪口呆。这些细节,她居然都记得。
“我也...”她深吸一口气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,“曾经喜欢过你。但你总是躲着我,我以为你讨厌我。”
夜风轻轻吹过,街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我看着她微红的脸颊,忽然觉得这七年的时光仿佛从未存在过,我们还是那两个互相暗恋却不敢说出口的少年少女。
“那么...”我小心翼翼地问,“我们现在可以回去把饭吃完吗?”
李娟笑了,那笑容比街灯还要明亮:“好啊。不过这次你要好好跟我讲讲,这些年你都经历了什么。”
“我会的。”我也笑了,“我还会告诉你,为什么中学时我总是在画画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画的是你。”
她的脸一下子红了,低下头去,却没有松开不知何时我们已经牵在一起的手。
1988年的秋夜,和平饭店的灯光温暖而明亮。我知道,这一次,我不会再逃跑了。
我们重新走进和平饭店时,刘阿姨正焦急地张望着,看到我们牵着的手,她的表情从担忧瞬间变为惊喜和难以置信。
“哎哟!这是……这是怎么回事啊?”她拍着手站起来,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。
我和李娟相视一笑,都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,但那份指尖残留的温热和悸动却挥之不去。
“没事了,刘阿姨,刚才有点误会。”李娟轻声解释,脸颊绯红。
“好好好,误会解开了就好!快坐快坐,菜都快凉了,我让服务员再热热!”刘阿姨忙不迭地张罗着,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赞许,仿佛在说:“小子,真有你的!”
重新落座后,气氛与之前截然不同。那层隔阂和尴尬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、甜丝丝的暧昧和探索欲。吊扇依旧在转,但吹来的风似乎都变得温柔了许多。
服务员把菜重新加热端上。刘阿姨这次彻底放心了,乐呵呵地给我们夹菜:“多吃点多吃点!富贵啊,给娟儿夹点鱼,刺少的地方!”
我有些笨拙地拿起筷子,小心地夹了一大块鱼肚子肉放到李娟碗里。她抬头对我笑了笑,眼睛弯成了月牙:“谢谢。”
那顿饭,我们吃了很久。刘阿姨很识趣,很快又找了个借口溜走了,留下真正的二人世界。
我们之间的对话不再干涩。我开始鼓起勇气,回答她之前的问题。
“其实,中学时我总是画画,”我推了推眼镜,感觉耳根有些发烫,“确实……画的很多都是你。你低头看书的样子,你和同学讨论问题时认真的侧脸,你在操场跑步时马尾辫跳动的弧度……我觉得那是我能想到的、唯一能靠近你的方式。”
李娟听着,眼神柔软得像一汪春水,她轻轻搅动着碗里的汤,声音温柔:“我真的不知道……我一直以为你很沉默,甚至有点孤僻,不喜欢和人交往。每次我想和你说话,你不是低头假装写字,就是匆匆走开。”
“我那是不好意思,心跳太快了,怕一开口就结巴。”我老实承认,当年的窘迫如今说来,竟然带着一丝甜蜜,“那时候觉得你是天上月,而我连地下的尘埃都算不上。你能记得我,我已经很意外了。”
“怎么会不记得?”她笑了,“你的数学作业可是全班最干净的,步骤清晰,字也好看。我……我还偷偷借过你的作业本对答案呢。只是你从来没发现。”
我们就这样,一句我一语,拼凑着记忆里关于对方的碎片。那些我以为是独角戏的青春岁月,原来我们曾在彼此的视野里,留下过那么多不经意的痕迹。
她记得我曾在运动会上替受伤的同学跑完三千米,记得我总是一个人在教室后面组装模型飞机,记得我毕业时得到的“进步最大奖”……
我也告诉她,我记得她每次演讲前都会紧张地捏衣角,记得她最爱吃学校小卖部的话梅糖,记得她曾经为了一道数学题和老师据理力争的执着模样……
时光的尘埃被轻轻拂去,露出底下珍藏的、从未褪色的美好。
聊完过去,我们又迫不及待地分享分别这七年的生活。
我知道了她中学毕业后考上了省里的纺织专科学校,以优等生的身份毕业,分配回市里的纺织厂。她从技术员做起,凭着认真和一股钻劲,很快在车间革新了纺纱技术,提高了效率,被评为厂里的技术标兵和团支部书记。她说得轻描淡写,但我能想象到一个女孩在机器轰鸣的车间里埋头钻研、不服输的样子。
我也向她讲述了我的大学生活,在工大里如何泡图书馆、画无数张设计图、在实习车间里满手油污地摸索。告诉她我如何从一个只是成绩还行的学生,找到了对机械设计真正的热爱,以及第一次独立完成设备改造时的成就感。
我们惊讶地发现,尽管行业不同,但我们对于技术、对于钻研、对于“把事情做好”的那份执着,竟如此相似。
“所以,你不是因为我变了,才……”她忽然小声问,眼里有一丝不确定。
“才什么?”我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“才……愿意回来和我吃饭的?”她微微低头,露出了一段白皙的脖颈。
我的心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。原来骄傲如她,也会在喜欢的人面前感到不安。
“当然不是!”我急忙否认,语气前所未有的坚定,“李娟,无论是中学时那个闪闪发光的你,还是现在这个作为技术骨干、独立自信的你,都让我……让我移不开眼睛。我回来,只是因为那个人是你。”
说完这段话,我的脸烧得厉害。这大概是我二十六年来说过的最直白、最大胆的话了。
李娟抬起头,眼睛亮晶晶的,里面盛满了笑意和羞涩。她什么也没说,只是轻轻点了点头,然后又夹了一筷子菜放到我碗里。
那一刻,无声胜有声。
吃完饭,我推着自行车,和她并肩走在回纺织厂宿舍的路上。九月的晚风带着凉意,吹拂着她的长发和我的衣角。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,偶尔交汇在一起。
我们聊着当下的话题,厂里的趣事,喜欢的电影和书籍(惊喜地发现我们都爱看《读者文摘》和《十月》),甚至讨论了刚刚结束的奥运会。 conversation自然流畅,没有丝毫冷场。
走到纺织厂宿舍楼下,她停下脚步:“我到了。”
“嗯。”我有些不舍,感觉这条路太短太短。
“那……下次……”我鼓起勇气开口。
“下次休息日,我来看你们厂放电影吧?”她抢先一步,笑意盈盈地看着我,“听说你们厂的露天电影院效果很好。”
“好!太好了!”我忙不迭地答应,喜悦溢于言表,“下周六就放《芙蓉镇》,我……我提前给你占好位置!”
“那就说定了。”她点点头,转身走上楼梯。走到拐角处,她又回过头来,朝我挥了挥手。
我也用力地挥手,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。
我推着自行车,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,心里像是被蜜糖填满了,甜得发胀。晚风似乎都带着甜味。1988年的这个秋夜,因为与李娟的重逢,变得无比璀璨和意义非凡。
那一整晚,我几乎都没怎么合眼。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饭店里的每一幕,她的每一个笑容,每一句话语。那些埋藏心底多年的情感,如同破土而出的春苗,疯狂地生长着。
第二天一早,我就跑到厂里的公共电话亭,给刘阿姨家打了个电话,千恩万谢。刘阿姨在电话那头笑得合不拢嘴:“我就说嘛!你们俩一看就有夫妻相!好好处,娟儿是个好姑娘!”
挂了电话,我又迫不及待地想打给李娟,但拿起电话才想起,她宿舍没有单独的电话,只能通过厂里总机转接,很不方便。而且,她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车间忙碌了。
强压下立刻听到她声音的冲动,我决定采取一个更符合我们年代的方式——写信。
中午休息时间,我趴在设计室的绘图板上,铺开信纸,工工整整地写下:
“李娟同志:你好!冒昧来信,希望没有打扰你的工作。昨晚分别后,我回想了很多中学时代的事情,深感时光飞逝……很高兴能再次与你相遇,并有机会与你畅谈……期待下周六与你在电影院相见。另,近日天气转凉,请注意添衣。——王富贵”
我把信纸折好,塞进信封,仔细贴上邮票,下午上班路上郑重地投进了厂门口的邮筒。
接下来的几天,是在期待与忐忑中度过的。我计算着信件的路程,猜测她何时能收到,又会作何反应。
第三天下午,我正在车间和技术工人讨论图纸修改方案,门卫大爷拿着一封信晃悠进来:“王工,有你的信!纺织厂寄来的!”
我的心猛地一跳,强装镇定地接过信,道了谢。等大爷一走,我立刻找了个僻静角落,小心地拆开信封。
信纸带着淡淡的、好闻的清香,上面的字迹清秀工整:
“富贵同志:来信已收到,谢谢你的关心。我也很高兴能与你重逢,并聊得如此愉快。周六的电影之约,我已期待不已。近日我们车间也在赶任务,但一切顺利,勿念。你工作繁忙,也请注意休息。——李娟”
信不长,但字里行间的温度,我却能清晰地感受到。我把信反复读了好几遍,才小心地收进内衣口袋,感觉一整天都充满了干劲。
周六终于到了。我一大早就起来,把唯一一套像样的中山装熨烫得平平整整,头发也梳了又梳。下午更是提前两小时就跑到露天电影院,在最中间偏后的黄金位置摆上了我的工作证和水杯占座。
黄昏时分,人们陆续带着小板凳来到操场。我翘首以盼,终于,在电影开场前,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。
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,外面套着红色的针织开衫,蓝色的长裤,头发梳成利落的马尾,清丽又大方。她手里还拿着一个布包。
我赶紧站起来朝她挥手。
她看到我,笑着快步走过来。
“等很久了吗?”她问,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。
“没有,刚来一会儿。”我撒了个谎,赶紧把位置让她坐下,又把准备好的汽水递给她。
电影开场了,《芙蓉镇》的片头音乐响起。但我们俩的心思,似乎都没完全放在电影上。
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、好闻的肥皂清香。我们的手臂偶尔会因为拿汽水或者调整坐姿而轻轻碰到一起,每一次轻微的接触,都像是有微小的电流穿过。
中场换胶片的时候,灯光亮起。她打开带来的布包,里面居然是几个还温热的茶叶蛋和一包炒瓜子。
“给你,晚上没吃饭吧?”她小声说,把鸡蛋塞到我手里。
那一刻,心里的暖流几乎要溢出来。我剥开鸡蛋,香味扑鼻。那是我吃过最香的茶叶蛋。
电影散场后,人潮涌动。我自然地走在她外侧,为她挡开拥挤的人群。走到人少的地方,夜空中繁星点点。
我们推着自行车,慢慢地走着,讨论着电影里的情节,感慨着时代的变迁和人物的命运。我们发现彼此的看法常常不谋而合,价值观也惊人的相似。
走到上次分别的宿舍楼下,这次,我们没有立刻说再见。
“下个休息日……”我们几乎同时开口,然后又同时停下,相视而笑。
“下个休息日,我们去公园划船吧?”我抢先发出邀请。
“好啊。”她爽快地答应,“我正好休息。”
又约定了具体的时间地点,她才转身上楼。这一次,她在楼梯拐角处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。
我们的约会就这样一次次地进行着。公园划船,文化宫看展览,新华书店淘书,或者 simply just 沿着护城河散步聊天。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,分享不完的想法。
我发现,她不仅善良漂亮,更有着不同于一般女孩的见识和主见。她对工作充满热情,对生活充满热爱,对未来有着清晰的规划。而我,在她面前,也渐渐抛开了自卑,变得更加自信健谈。在她欣赏和鼓励的目光中,我感觉自己那些关于机械设计的奇思妙想不再是枯燥的图纸,而是可以被实现的、有价值的东西。
我们的感情在一次次见面中迅速升温。80年代的恋爱是含蓄而克制的,最大的亲密举动可能也只是过马路时,我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手腕,过去后再慌忙松开。但那份彼此确认的心意,却比任何语言都来得坚定。
一个月后,我决定带她回家见见我母亲。
去之前,我忐忑不安,生怕母亲说错话或者过度热情吓到她。但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。
李娟落落大方,嘴甜又勤快,一口一个“阿姨”叫得亲切自然,还抢着帮我母亲摘菜做饭。她和我母亲聊纺织厂的工作,聊生活中的趣事,逗得我母亲哈哈大笑。
吃完饭,她更是抢着洗碗,怎么拦都拦不住。
母亲把我拉到厨房门口,看着李娟利索的背影,偷偷对我竖起了大拇指,压低声音说:“小子,眼光真不错!这姑娘真好,又漂亮又懂事,还是个踏实过日子的!你可要好好把握!”
得到母亲的认可,我心里的大石终于落了地。
隔周,我也去了她家见她父母。
她家住在纺织厂的家属院里,布置得温馨整洁。她父亲是厂里的老技师,话不多但很慈祥,母亲是小学老师,温和知性。
或许是因为我们都是搞技术工作的,我和她父亲居然很聊得来,从车床刀具聊到纺织机械的改进,颇有相见恨晚之感。她母亲则更关心我大学专业、工作前景以及家庭情况,我都一一如实回答,态度诚恳。
看得出来,他们对我的初步印象还不错。
告别的时候,她母亲还特意包了些自己做的酱菜让我带回去给我母亲尝尝。
走出她家楼道,我和李娟都松了一口气,然后相视一笑。我们知道,我们之间的关系,又迈过了重要的一关。
秋天渐渐深了,树叶开始变黄飘落。我们的感情却如同成熟的果实,日益饱满甜蜜。
一个周末的下午,我们一起在我宿舍看书。她翻看着我书架上那些厚厚的机械手册和专业书籍,忽然抽出一本厚厚的《机械设计原理》。书已经很旧了,但保存完好。
她随意翻动着,忽然,从书页里飘落下一张泛黄的纸片。
她弯腰捡起来,只看了一眼,就愣住了。
那是我中学时画的一张素描。画上的女孩扎着马尾,侧着头在写作业,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睫毛上,神态捕捉得惟妙惟肖——正是少女时代的李娟。
纸张已经变脆,边角也有些磨损,可见被人反复摩挲观看过多次。
我没想到这张画还会留在这本书里,一时也有些窘迫,伸手想去拿回来:“那个……是以前胡乱画的……”
她却避开了我的手,小心翼翼地将画捧在手心,抬起头看着我时,眼眶微微泛红。
“原来……”她的声音有些哽咽,“你说的都是真的。你真的……画了我这么多年。”
“当然是真的。”我看着她,无比认真地说,“李娟,我喜欢你,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。”
她低下头,用手指轻轻抚过画纸上那个少女的轮廓,良久,才轻声说:“王富贵,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能记住你吗?”
我摇摇头。
“因为有一次数学考试特别难,我考砸了,趴在桌子上难过。大家都走了,只有你,偷偷塞给我一张纸条。”她抬起头,眼中水光潋滟,却带着最温柔的笑意,“上面写着‘别灰心,你的语文那么好,是我羡慕不来的。下次数学我帮你’。”
我依稀记得有那么一件小事,却从未想过会被她记在心里这么多年。
“从那时候起,我就注意到,这个沉默寡言的男生,其实有着一颗特别柔软善良的心。”她走近一步,将那张泛黄的画轻轻按在胸口,看着我的眼睛,清晰而坚定地说:
“王富贵,我也喜欢你。不是喜欢中学时那个模糊的影子,而是喜欢现在这个认真、专注、会为我着急、会给我写信、会带我去划船的你。”
巨大的喜悦和幸福感瞬间将我淹没。我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,伸出手,第一次,真正地、郑重地握住了她的手。
她的手温暖而柔软,微微颤抖着,却没有退缩。
我们就这样牵着手,站在洒满夕阳的房间里,看着彼此的眼睛,笑了。千言万语,尽在不言中。
窗外,1988年的秋风拂过梧桐树,发出沙沙的声响,仿佛在为我们的爱情轻轻歌唱。
我们知道,属于我们的故事,才刚刚写下甜蜜的开篇。而未来,还有很长很长的美好时光,等待着我们一起去书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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